千金、万户,这几个字眼具有极大的诱惑,有些人世世代代都在黄土里讨生活、刀尖上挂脑袋,一代复一代,把人生五味里的四味都吃遍了,就是无福尝一口甜,过一日钟鸣鼎食的日子。
他们浴血奋战,不就是为了填饱肚子吗。京里来的世女向他们许下了近在眼前的承诺,金的银的圆的塌的全都有,这时不干哪里还能再捞到机会。
更何况齐军的暴虐,守在城上的难民是经历过这地狱般的折磨,他们不想让那一幕重演。
马都被杀了,他们还拿什么跑。
齐军后营飞出三骑,举着火把,鸣金收兵。
“田将军有令,收兵回营!田将军有令,收兵回营!田将军有令,收兵!”
齐军被烧了半截的云梯也不要了,他们大约是被守城人不要命的打法吓坏了,扔了好些尸体,退潮般回了去。
城下黑茫茫的夜如无垠的苍穹,火把就是其上的繁星,这时,斗转星移,繁星渐远。
眼看破城在即,怎么撤了呢
夜里空气不再是草木的清香,而是硝烟、火油、尸气混在一起的恶臭。
总是如此,也盖不过士兵们的心情阴转阳。他们松懈下,欢呼声雷动。
蒲若斐不解,怕有埋伏,但也不能在此时说出来,动摇军心可不好,就也微笑道:“要安排专人值班守夜,不可轻信大意了。”
蒲德面露喜色:“是,属下这就安排。”
主仆二人吩咐收拾尸体、检查武器,给幸存的士兵治伤、煮马肉。
他们留在城上也无益处,到处寻不到吴县令,就命人去通知他敌军撤退的消息。
回到吴宅,蒲若斐没惊动他人,自己找到伤药,敷在挂断筋的断指上,让她安心的是,超品伤口愈合能力强。手上已经不流血了,只是皮肉狰狞,指尖没有知觉。
“哐当。”
蒲德烧了热水端来,开门就是世女独坐昏暗油灯下,冒汗正骨的场面,这让她是怎么也想不到的。
“主子,你这是——”蒲德踏着覆水跑过去,跪在蒲若斐腿边,看着她指节弯曲的手,几欲落泪。
世女自幼锦衣玉食,怎么能吃这种苦,这些苦难,应该是由她来承受的呀!
“是属下护主不力,属下毫发无损,您却,却断了指头。”蒲德心底大责自己,语气都哽咽了。
“上回刺客刺我的时候,怎么也没见你要哭鼻子”
蒲若斐用右手去扶她,故作轻松道:“这么长的伤痕都好了,别说区区一根食指。”
“郎中都说了是皮外伤了,”蒲德悲伤道:“在城上时属下就应该看出来的,主子流了半边脸的血。”
“阿德原来也会作小儿女的啼哭。”
她的亲卫,从来都是冷酷沉默的,只以主喜,只以主悲,蒲若斐从来想不到她还会有哭的梨花带雨的模样。
匆忙扎在后脑上的发髻漏出几缕长瘦的秀发,被汗水和夜间的露水打湿,沾在她清秀的脸庞侧,更显楚楚怡人。
蒲若斐从未有过这晚的经历,起起伏伏、大悲大喜,她莫名的更觉眼前这个与她共生死的人无比亲切,极想将自己的一切分给她。
完好仍细嫩的手,触到蒲德脸上的汗珠,然后滑到发梢末,给她轻缓挑开。
蒲德迟钝的吃了一惊,忙偏头躲开,她想到了他处,混沌的记起自己刚成为一名暗卫时,师父对自己的厉色教导,不能动情,不能漏情,更不能——满足主子的无理荒唐的需求。
她心下一阵哆嗦,第一回见如此惨烈的战事,主子的心神不会被城里城外的阴气侵蚀吧。记得五公子刚去时,主子也是气虚,文琦姑娘给她补身,这段日子没药吃,万一阴鬼让主子转了性子怎么办。
世女与陛下也好长日子不见了。
再抬眼偷看,蒲若斐又在聚精会神的处理伤口,她拿小刀在火上灼烧,热了后割破指上脓血,黄白的污血滴成线,蒲若斐眼睛一眨不眨,也不带皱眉的。
“属下去叫郎中。”蒲德打消念头,慌忙站起。
蒲若斐叫住她:“别去,城里所有郎中都在治疗伤兵,我是小事,自己来就好,你回房去睡。”
“那,那属下再给主子打盆水。”
蒲德夺门而出,先去自己房里找了伤药,揣在怀里,然后去打热水。走到灶间,她才记起,铜盆被她摔在世女房外了。
折回去再拿,蒲德常于轻功,踏雪无痕,过水无纹,飞檐走壁时也是惊不到浅眠的黄尾犬。她走路脚步十分之轻,练武之人也未必听得见。
譬如世女房里的两人,也没有听见。
“谁”
蒲若斐嗓音警觉。
蒲德刚想应一声,只听里头又起了另一道百媚千娇的女声,媚人的让她想起世女在静思园中对着陛下吹的一首玉笛曲,缠绵的曲子本就多情,世女还偏偏拉长尾音以媚之,微颤的尾音与陛下的带笑,让在暗处的她过目难忘,入耳的妙音似乎也绕梁了三日。
“世女贵人多忘事,奴家姓吴,名夭夭。”
又是一段微颤的长尾音啊。
不过奏鸣它的不是世女,陛下也遥遥的在天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