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昭仪向家里要山楂的消息, 林若秋很快便从进宝口中得知。

进宝将一只手掌搁在唇边, 半遮半掩的道“说是来送重阳节的节礼, 可娘家人送东西何须偷偷摸摸的, 小的趁人不备, 从绸绢底下摸出一把东西来。娘娘您瞧,就是这个。”

林若秋看着他那只白白软软的手掌不知是否她的错觉,总觉得宫里这些太监格外皮光肉滑, 保养得比女子还好, 是因为激素分泌的关系,还是从小不做粗活

进宝被她盯得脸红,悄悄提醒道“主子”

林若秋回过神来, 发现他掌心卧着的是一枚朱红色的小果子,因掰开嗅了嗅, 讶道“山楂”

进宝点头, 眸中有些痛恨,“娘娘想必知道, 这山楂果是滑胎的妙药, 有身孕的女子是万万沾不得的。”

林若秋失笑,“看来她是真急了。”

如今没法假借魏太后的威势, 太医院那边又严防死守着, 想必魏语凝也是无计可施、才出此下策吧。若是那些作用强烈的药物, 一星半点就能发挥疗效,可山楂魏语凝打算让她吃多少,又怎能保证她一定会吃下去

进宝却比她还情切, 忙道“娘娘,如今有了证据,您不妨立刻禀告陛下,省得中了魏氏的诡计。”

林若秋轻轻摇头,“不成,这算什么证据,本宫碰不得的东西,难道不许别人吃此话未免太过牵强。”

仅凭昭阳殿里进了山楂她就去找皇帝讨说法,就算楚镇处置了魏氏,到底也算不得名正言顺,别人谈论起来倒成了她仗着身孕作威作福,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被害妄想。

林若秋沉吟片刻,“本宫不喜甜腻之物,今岁的重阳花糕,命她们多加些乌梅吧。”

进宝不愧为她宫里最机灵的小太监,立刻会意,“是,做得酸酸甜甜的,对娘娘而言才更适口。”

说完便躬身告退,吩咐厨下办去。

林若秋庆幸她手底下的都是伶俐人,这进宝尤其是其中翘楚,只须一个眼色就能心领神会,其他的哪怕不及他,至少也称得上忠心只除了当初那个妄图爬床的青柳,可惜年纪太轻、阅历不足,早早就被皇帝识破了打发出去,林若秋偶尔想起来还会为那花容月貌的丫头默哀,当然伤心就不必了,本来她也只跟红柳绿柳这几个亲厚,其他的并没有多深的感情,别人落到什么下场,自然不关她的事。某种意义上,林若秋觉得自己还挺冷血的。

眼下,她什么心也不想操,只想安安生生地将这孩子生下来,不愿任何波折林若秋望着掌心小巧可爱的山楂果,意外的竟想尝一口,天晓得,这些天她喝酸梅汤都喝腻了。

可巧红柳进来瞧见,忙劈手夺过去,惊恐道“娘娘,您怎能碰这个,这是哪来的”

其实她少许碰一点不会有事,无须这样严防死守的可林若秋也很能体会红柳等人的心情,毕竟连皇帝都说了此胎贵极,无怪乎人人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稍有点动静便风声鹤唳。

林若秋也不瞒她,径直将进宝所见所闻告知红柳,红柳听罢方松了一口气,却不禁埋怨道“吓死奴婢了,方才见娘娘的模样,还以为您想亲自尝尝呢”

她是挺想尝的,眼下却只好打消这念头,林若秋无奈的干笑两声,“重阳将至,听说今年的节庆要在未央宫中举办,本宫也想送些糕点果品到未央宫去。”

重阳讲究敬老,论辈分、论地位都该是太皇太后享受这份尊荣,且魏太后因为先前中毒一事与皇帝闹得十分不快,此刻恐怕是没心思过节的。

红柳便知她要借程氏的力,因蹙眉道“娘娘与其费尽心思设局,何不干脆告知陛下,倒显干净利落,到底陛下是娘娘的枕边人,不会不相信娘娘的。”

“正因是枕边人,才有诸多顾虑啊。”林若秋笑道,那笑声却不怎么爽脆。

就算魏语凝向家中要了山楂,也不能保证她一定会拿来害人,林若秋不敢因这么一件小事就透支自己在楚镇那儿的信用额度正因她对皇帝有情,这份感情才需认真经营,而非随意浪费。比较起来,她与太皇太后虽是忘年之交,彼此之间的顾虑却少许多大概恋人与朋友之间的差别就在于分寸感,喜欢就会放肆,但爱却是克制。

但试问世间谁不想潇洒放肆一回林若秋也想,可她惜福,更得惜命,因此只能用这样迂回的法子达到目的。

察觉到自己对于情爱愈发患得患失起来,林若秋眉间不由微微拧起,她随口问红柳“听说御膳房新进了几篓子肥美的秋蟹,你去拿几只回来清蒸,晚膳也好加个菜。”

想起刚蒸好的螃蟹撒上料酒姜丝那清甜鲜美的滋味,林若秋便觉口水直流,她许久都没尝鲜了,趁今天被山楂勾起了胃口,正好大快朵颐。

谁知红柳二话不说便摇头拒绝,“不行,螃蟹性寒,陛下说了不许您吃的。”

林若秋瞪着眼,“你们是听他的还是听本宫的”

真当琼华殿改名换姓了是吧

红柳半点不惧,依旧义正辞严的道“自然是听陛下的,陛下的话才是圣旨。”

林若秋登时如泄了气的皮球,她大概永远也等不到翻身把歌唱的那天。不管她对这些人再好,甚至自以为是的生出几分闺蜜情,可在红柳眼中,君权永远都是高不可攀的。她当然没法反驳,谁叫楚镇是皇帝,皇帝自然是不会有错的。

红柳劝道“陛下也是替您着想,为了腹中的龙胎,您暂且忍一忍口腹之欲吧。”

林若秋还能说什么,她当然只有忍耐。都说爱是克制,可皇帝的爱却是叫别人克制,怎么想都很不合理呢

昭阳殿中,魏语凝望着眼前红艳艳的果山,茫然捻起一枚放入口中。那生山楂着实酸得厉害,才一咬破,仿佛浑身的血都激得倒流回来,她微不可见的蹙起眉头。

素英见状,忍不住劝道“娘娘还是等饭后再吃吧,这山楂伤胃,等会子别又激得作呕起来。”

那晚昭仪娘娘因酒醉就没头没脑地吐了半日,回来便晕倒了,足足休养了两三日才算好些,素英可不愿她又生出事来。

魏语凝也不知听没听见,默默地将口中之物连核咽下去,继而又摸起一枚,眼中却茫然毫无焦距,也不知想些什么心事。

素英知她心中拿不定主意,因道“娘娘若下不了手,不如就此算了,横竖这一胎碍不着咱们什么。”

倒是承恩公府这么快就将东西送来,着实居心可疑,照她看承恩公府才巴不得尽早除去这孩子,毕竟那边是站定邺王的,若皇帝有了自己的骨血,那还有邺王什么事何况这孩子的母家姓林,那魏家也讨不着便宜。

若能借昭仪娘娘的手将林妃这胎打掉,承恩公府只怕得笑开花了,横竖他们不必担半点干系山楂可不是催命的药,因为心疼女儿才送些鲜果,谁能料到女儿会拿它害人呢最终罪责也只会归结到昭仪娘娘一人身上而已。

故而素英实在不愿自家主子为他人做嫁衣,尽管魏语凝自己的心思也干净不到哪儿去。

这一枚山楂的核格外大些,魏语凝梗脖两三次才艰难的咽下去,额上都爆起了青筋,看得红柳一阵提心吊胆,生怕她因这点小事闹到请太医来,那就太丢脸了。

幸而魏语凝未有大恙,而是很快平静下来,她轻声问道“琼华殿那边可有何动静么”

素英低着头,“林妃娘娘在准备重阳花糕的事,并无异样。”她回回打琼华殿门口经过,都听到里头喜气洋洋的喧笑,哪像昭阳殿这般冷冷清清。

那看来真是毫无警惕,魏语凝干涩的笑了两声。此刻正是下手的绝佳时机,她反而有些犹豫,在此之前她从未亲自动手害人,那些事便可当成不是自己做的,从楚兰,到魏太后,若非他们太过轻信愚蠢,又怎会三言两语就上当。是林氏自己结仇太多,而非她刻意针对林氏。

但今次不同,若林氏因她送去的这些山楂果而小产,魏语凝怎么也没法说服自己清白无辜,是她用自己的手,亲自毁掉了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她该这样做么就因为对林氏的嫉妒。

魏语凝眼中出现几许空茫。

素英见她心神恍惚,只得寻了块干布将地上的污渍擦拭干净,一壁叹道“其实承恩公府的胆子也小得厉害,林妃娘娘几度有娠,也不见他们做些什么,来日若林妃生下皇子,陛下即刻要立那孩子为太子,只怕承恩公府反而得转过脸趋奉那林氏了。”

不过是刹那间的软弱意动,转眼之后,魏语凝的眸光已坚凝如冰,“告诉素心,本宫会厚待她的父母兄弟,让她务必无后顾之忧。”

素英一愣,亦只得垂头应道,“是。”

魏语凝轻轻将一枚果核吐出,吃了太多的山楂,此刻她只觉口腔酸麻难当,仿佛连那条舌头都不是自己的了,可她仍是健康的、安全的,很快便能恢复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