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首等太医提着脑袋, 报着人头落地的心,给躺在明黄寝帐里的陛下依次把脉后,后退至屏风外,欲语前倒是先彼此递了几个眼色。
他们道陛下本有甲阳上亢,常伴耳鸣、眩晕之状。这次是急火攻心,吐的血倒将胸中积郁在心的瘀血,全给排了出去,请太女和娘娘安心。
宫中或暗或明,都会有外臣安插的眼线, 为安稳人心,殿中除了太医们就是太女和皇后,苏容婳将陛下发病的事给瞒了下来。
“陛下只需按时服用臣等开出的汤药, 龙体就无大碍, ”院首跪在众太医前头,斟酌再三道:“只是,陛下受不得惊,也受不得喜,最好静养些时日,大好后再论。”
皇后急问:“朝事繁重, 陛下可受的起”
众人皆摇首,道:“万万不可再累下去, 陛下这病最忌早起和熬夜。”
陛下听到他们的话,就在屏风里喊:“梓童,你过来。”
吴皇后依言连忙进去, 见了一直卧榻的陛下,百感交集:“陛下,你莫慌心,太医们都道你无事,静养几日就好了。”
陛下的侧脸陷在软枕里,向外挪了挪他臃肿的身材,将手搭在头上敷着的冷巾子上,竟有些颓唐:“前朝后宫,哪里朕放心的下。”
他的叹惋仿佛清晨乾宫角楼上的钟声,一声声沉重敲击在苏容婳的心中,她想,父皇放不下家事国事,也就是说他没有可托付大业的人,自己也还没有继大统的能力。
皇后他与陛下恩爱两不疑,十年如一日,也没有什么可避讳的,更为陛下的日渐不好的身子忧心,就道:“陛下,你再放心不下,也要休息。外面太女站着呢,有她还不够你还要撑到什么时候”
“你懂什么,让外面的人都走!把容婳给朕叫进来,朕有话对她说。”
皇后收起了悲戚,亲自到外面唤人。
苏容婳挥袖,等人们都退下了,她才跟着皇后去看望陛下。
“父皇,儿臣让父皇忧心了。”
陛下见了她,面色又有些病态的潮红,他一改从前的慈父模样,第一次声也粗了、气也粗了地训诫苏容婳:“方才,你父后要朕将朝政放手给你,朕却想,朕偏不能让你监国。”
“父皇,儿臣不——”
“不,容婳,你还是少不更事,”陛下深吸一口气,慢道:“你厌烦了京里世家的天乾,你想要的是新鲜,父皇知道,如果在你面前的,有两个隋轻衣,你就不会心悦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且那隋轻衣的底细,朕难道就没有派人去查”
苏容婳道:“父皇,隋大人身家清白,并不是有意接近儿臣的,这些儿臣也查过。”
陛下咳了两嗓子,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咳痰声,像一只被树枝戳烂嘶哑着纸声的风筝,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皇后忙去给他抚背,从上到下,反反复复,胳膊都酸了,才安抚下他。
“容婳,陛下说什么,你就照办,他是你父皇,还能害你不成。”
“她不听朕的,是她不懂事,”陛下抬着脸去看跪着的苏容婳,胸口又泛起恶心,向痰盂里吐了一口浓痰,才觉好些。
“秦王,当年随朕一起征漠北,平渤海,在刀枪无眼的沙场上战功赫赫。后来他镇守边城时,宠幸了两名跳胡舞的漠北地坤,就患上了疳疮,咳咳,他就是这么去的。”陛下看向颤抖着唇的苏容婳,一字一字的问她:“隋轻衣,你信他从未与妓家来往过吗”
“军中押妓是常事,再者漠北地坤较之大乾,无论言行还是穿着,都更为开放,难道就不会有地坤缠着他的时候”
父皇说得不错,隋轻衣他,真的会如养在深宫、轻易不与外臣接触的自己一般,洁身自好吗。
可是美色当前,又与自己未相知相识,他凭什么洁身自好呢。
苏容婳暗咬玉齿,并不作声。
可老道的陛下却从她微冷的眸光、紧绷的下颌瞧出了苏容婳的怒意,他深知自己皇女的性子,生来的霸道,再加上二十年宫人如众星攒月般推崇着,她不会容忍身边人对她的一丝背叛。
“这串蜜蜡,朕还不能给你,朕等到有一天,有一天你真正明白了自己的心,朕才能放心的交给你。”
父皇明白,皇儿毕竟年幼,才会被小人所蛊惑。如今到了这种地步,你可不要怨父皇,父皇何尝不想如你所愿,但父皇起码要为你的顺利登基,为你的均衡朝势,踏平一切膺惩。
“更何况,你身为一国太女,竟将儿女私情放于家国之前,这是置天下万民于不顾,是何等的胆大妄为!”陛下对隋轻衣的点到为止,紧接着道出了真正令他头晕目眩、怒火冲心的缘由:“世家是大乾的根本,也只有世家子才能是你的皇夫,若要扶隋轻衣上位,那些世家们会甘心吗,那些老臣们会甘心吗你动了他们,不就是自毁长城!”
“世家就是推出个痴儿,要与你联姻,你也需给朕认下。”
苏容婳自是清楚这天下大势,她一直在欺瞒着自己,以为自己与隋轻衣的事并非是无可挽救的。直到今日,她仅存的一点幻想才被陛下摆上明面,揭开那块遮羞布,并无情的给打碎。
听完他的一席话,苏容婳浑身都有些脱力,但她仍不平,她不甘受制于人,她不甘做一个皮影戏里的影子。
可她对着缠绵病榻的父皇,又不敢明说直撞:“儿臣是太女,却凭世家拿捏玩,不得半分自由。”</p>
陛下如何领悟不到她的心情,他软下心肠,但仍硬着口气:“朕以为你是个明白的,看清了呢。为了一个天乾,你哪里还有从前的样子,真教朕失望。”